聽完故事,她靜默良久,張木匠以為她睡着,回屋給她拿來一床被子。她不做聲,淚水悄然滑落,不可斷絕,在地上形成一小灘水迹。
她和太子的相識,也許亦是如此。偶然間相逢,是她生命中的神迹,但在旁人眼中,如一閃而過的星光,無法多停留一刻。
仁壽堂制藥的醫師各有分工,有人以搗鼓延年益壽的丹藥為主,另有醫師則精于研制催情丸,連藥丸的名字都取得微言大義:貂蟬入帳來、白頭翁喜樂膏,玉股清涼液……同性異性,包羅萬象,還體貼地附上藥性功能解說,既直白,又引人遐想:十八年來堕人間,吹花嚼蕊弄冰弦;輕攏慢撚抹複挑,從此君王不早朝……不勝枚舉。
到了鴻和三年,張木匠和仁壽堂合作的生意越發紅火,他早出晚歸,忙碌異常。她擔心他被路恒昀的暗探發現,提醒了幾次,張木匠笑笑:“他的大位坐穩當了,對我們沒那麼盯防了,你改扮改扮,也能出來透氣。”
她保持警惕,絕不出門,托張木匠尋來種子,種了一叢牽牛,攀附于院裡的銀杏蜿蜒而上,朝開暮死。
她喜愛在花前勞作,陪張木匠喝點小酒,思忖若有天徹底安全了,要換個向陽的院落,種上滿園薔薇——有天她發覺居然在設想“将來”時,倏然呆住。
終于不再一味求死,竟然,對這人間苦海,有了些許眷念?她在案前枯坐,天黑透了仍未掌燈,把張木匠吓了一跳,飛撲進門,一叠聲喊她:“三姐!三姐!”
火折子映照下,她和張木匠四目相望,她忍不住問:“三哥想過以後嗎?”
張木匠松口氣,笑着去盛飯:“跟現在一樣吧。”
她去熱小菜,張木匠拿起一片空白的畫紙看了看,以為她是畫不出來心頭發急,找到她說:“我帶你出去轉一轉。”
“可以嗎?”她肯為太子拼命,但是,她想為張木匠惜命,這條命是他給的。
張木匠笑:“有頭有臉的人都忙着準備皇帝的壽宴,戒備最森嚴的是禁宮,集市應當無妨,再說已是鴻和三年了。”
她和太子分開,已經三年了。她細緻裝扮一番,鏡子裡是個眉目平靜的小厮,粗眉大眼,皮膚暗沉,跟着張木匠出了門。
久違的集市熙攘如故,她頗覺新奇,東張西望,不覺間逛到了一處書畫攤,她脫口問小販:“最新的《幽窗記》有嗎?”
小販愣了:“您還記得唐簡呐,他收了人家定金就跑了,擱筆好幾年了!”
一個看書的書生搭腔:“有人說他已經死了!”
她心裡一空:“什麼?”
當年他寫書說“餘四十一歲那年”,到今天已然年過半百了……她喉頭哽住,竟活不到他說的“胡子拖雞屎”的年歲嗎?張木匠看出她低落:“這個唐簡是你什麼人?”
唐簡不是她什麼人,但在她的人生中,他很重要。她說起未出閣的時候,癡迷于唐簡寫的故事,還幻想過和他談笑對飲,甚至在得知他是個小老頭時,很是沮喪了一陣,好像他年方二八,她就能嫁他似的。
張木匠笑:“寫書人的花招,你也信?毛頭小子寫官場實錄,誰要看?幾朝元老,處事圓融,一肚子内廷秘辛,才好賣啊。”
她怔住,張木匠壓低聲音說:“你繪制的畫本,我給署了個名字叫玉娘,怎麼樣?”
她搖頭:“不怎麼樣,一聽就像個絡腮大胡子男人裝的。”
“嘿,好些男人猜是官宦人家的小婦人,圓臉白嫩那種。”張木匠頗有得色,“男人們在這方面很有想象力,所以你要畫他們當主人公,巧婦常伴拙夫眠嘛,你看,就是那種——”
她看過去,是個西瓜攤子,一群人圍攏着買。收錢的女人長得頗美,鵝蛋臉孔,雙眸晶瑩生光,穿得寒微,仍是過目難忘的美人。張木匠饒有興味,看看女人,又看看她:“你們兩個有六七分相似,我上次見着了,就想帶你來看。”
她走上前,跟西瓜西施打了個照面,女人熱情地招呼張木匠:“來啦?”
賣瓜漢子彎腰挑瓜,他個頭不高,黝黑壯實,剖瓜刀很鋒利,一尺多長,麻利地在瓜頂戳了個三角長條,遞給她:“不甜不要錢!”
遞錢找錢之間,又有幾個男人來買瓜,但無一不是沖着女人來的,言語調戲兩句,遞銅闆時有意無意蹭蹭她的手,或是腳下故意一歪,被她嬌嗔着扶住,漢子也不惱,殺瓜稱重,和氣生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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