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卷着成年人手腕那樣粗的藤,不自覺地蜷縮了起來,躺在柔軟的泥濘上,一股微微發腥的泥土的氣息湧進他将要失靈的嗅覺裡。長安覺得自己筋疲力盡,簡直一閉眼就能睡死過去。可是他沒有閉眼。在這裡閉上眼是什麼後果,他一點也不想知道,長安緩緩地調動着自己的呼吸,十次吐息以後,他抽出腰間的小刀,順着藤的脈絡将它們一點一點地從自己身上割了下來,然後手腳同時用力,搖搖晃晃地将自己從地上撐了起來,卻還沒來得及站起來時,腳下就一軟,他又跌了回去。&ldo;我可真像條死狗啊。&rdo;長安頗為自嘲地想道,他沒受傷的手撐在地上,另一隻蜷縮在身側,隻有手肘吃得住力,手腕落地的時候又窩了一下,鑽心的疼,然而此時,疼痛反而是好的,叫他不至于麻木。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吐出的呼吸都是顫抖的,任是誰看到他這個樣子,都會覺得他已經沒力氣了。然而人怎麼會沒力氣呢?長安始終是這樣想的,哪怕是他落到這樣凄慘的地步‐‐他依然不覺得自己是落到了絕境,依然覺得……隻要不當即就伸腿死了,他總是能擠出足夠的力氣來的。長安不知跪在地上多久,才重新咬緊了牙,這使得他兩頰都繃緊了起來,脖子上的青筋露出在皮肉表面上。&ldo;他娘的,&rdo;當他氣喘籲籲地重新站起來時,心裡憤怒地想道,&ldo;就是剩一口氣,我也非宰了那陰陽怪氣的東西不可,不然死都閉不上眼。&rdo;這念頭在他腦子裡飛快地一閃而過,以至于片刻後,長安都被自己氣笑了。他知道自己應該找個躲雨的地方,把身上的傷病好好處理一下,然後等着自己那邊的人來救,卡佐應該會平安回去,有他通風報訊,華沂好歹應該知道自己的大緻蹤迹。可他依然還是做不到,哪怕一千個一萬個不對,也抵擋不住他眼下想拿荊楚的脖子磨刀的欲望,長安覺得因為這樣的脾氣,他從小到大仿佛就沒做過一件别人眼裡正确的事。長安用破破爛爛的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低頭眨了眨眼,一顆雨水從他濃密的睫毛上低落下來,就好像落了一顆眼淚似的,不偏不倚地滴到了他已經沒有知覺提不起一點力氣的右手腕上。然而片刻後,他便面無表情地提刀就走,臉色冷漠地仿佛那傷了的右腕壓根就不是長在他身上的。且說那随軍的布冬之子茗朱,這還能稱得上是一個年輕人的男人跟在華沂身邊,始終是不動聲色,口不多言,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等到出發的時候,他已經幾乎将前因後果都給弄清楚了。若是平時,以華沂思慮之細緻,肯定會因為卡佐的緣故,将他的仇人布冬之子與路達一路留下,隻是華沂表面上鎮定如常,其實早已經心亂如麻,外加茗朱一直做小伏低,跟在他身邊如同一個透明人,華沂竟然真就将他給忘了。茗朱興奮地連覺也睡不成了‐‐他沒有等到遠在内城鎮守的老父布冬的回信,躊躇滿志地混在一群磨刀霍霍準備殺敵的兄弟們中間,準備着如何不動聲色地幹掉卡佐。他不但想要幹掉卡佐,還想要讓他死得痛苦之至。半夜,他披衣而起,手下的奴隸挑開了臨時的帳子,将他的工布朵讓了進來。茗朱眼眉一挑,問道:&ldo;怎麼?&rdo;他的工布朵笑道:&ldo;你該是料到了,路達騙過關守,跑了出來,應該是正往這邊來。&rdo;&ldo;騙?&rdo;茗朱倏地一笑,緩緩地說道,&ldo;我叫人故意放水将他放出來的,還有那外使給他塞的東西,當别人都是瞎子麼?若不是我替他遮掩,哪有這樣容易過關?&rdo;他的工布朵怔了一下,随即搖頭道:&ldo;你啊……與你父親真是一脈相承,老謀深算。隻是……你不怕這些小動作落到王的眼裡?&rdo;&ldo;你沒瞧見王已經快不分東南西北了麼?&rdo;茗朱道,&ldo;自從看見那外使傳來的紙條開始就一直是這樣,我懷疑是城主出事了。&rdo;他的工布朵吃了一驚,微一轉念,便有些擔憂地問道:&ldo;你可确定了?那位城主可不是什麼好捏的軟柿子,他這一去失了蹤迹,還落入敵手,難道我們碰上個硬釘子?若是此時我們有動作,影響了大局如何是好?&rdo;茗朱與他的工布朵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不可謂不深,可是總覺得他的腦子有點不清楚,說話辦事都沒什麼條理。但他還是不願意傷了彼此的顔面,因而耐心地解釋道:&ldo;那倒沒什麼,根據當年傳過來的消息,他們占地不過是那邊山谷加上山陽一帶的林子,能有多少人,你自己估算也估算得出,我們又是多少人?何況我聽說那位首領本人便是亞獸,從而也偏信亞獸,難道比得上我們這支全是獸人的隊伍?世上像海珠城主一般的亞獸能有幾個?小節而已,不傷大局,你實在是多慮啦。&rdo;茗朱的工布朵聽了,略微放下一點心來,可是不知為什麼,聽着外面遠遠近近的悶雷聲,他總是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有什麼不好的事将要發生一樣。而華沂在原地轉了兩步,随即招來了另外一個侍衛,下了第二個命令:&ldo;從現在起,擅自來營地的人全部就地正法,不管是誰。抗命的以背叛論處,在外不比以往,叫那些沒規沒矩的東西都給我仔細掂量掂量自己的腦袋。&rdo;他為人從來八面玲珑,極少這樣疾言厲色,侍衛被他帶着冰碴的話音吓得一哆嗦,聞言立刻轉身便走。正是夜涼如水。且說那路達與茗朱,兩人日日暗中接洽,各懷鬼胎,茗朱并不坦誠地将其具體計劃透出,路達也并不把自己藏身之處坦誠。這日才送走了路達,茗朱便聽見了華沂的兩道命令,頓時措手不及了一番。他站起來,在帳内裡裡外外地足足轉了三圈,熱着的腦袋才慢慢冷卻下來。茗朱這長老當得名不正言不順,他談不上有什麼功勞,更不用說資曆,不過是華沂為了打壓黑鷹安撫布冬才将他調上來的,自己心知肚明這一點,又是小心謹慎的性子,因此在華沂面前從來都是默默無聞,但求無過、不求有功。竟是沒想到華沂忽然來了這樣一手……若是路達被人發現了,将自己也咬出來,在這個節骨眼上,王會怎麼想?茗朱想趁亂鏟平卡佐的勢力,卻并不想驚動華沂。&ldo;叫人盯緊了路達,一定要保他離開,若是不行,那便就地殺了他,别讓他在王面前亂說話。&rdo;茗朱搓了搓手,心中忖道,眼下兵荒馬亂,若是路達死在他眼皮底下,即使王有心追查,也不會不顧大局,等打完這場仗,一切都塵埃落定了,痕迹也早被湮滅磨平了,全然不足為慮。茗朱這樣想着,深吸一口氣,又充滿自信起來,甚至腦子轉得飛快地想道‐‐死人反正不會說話,這件事若是擺弄得當,說不定還能嫁禍給黑鷹那些野蠻人,一箭雙雕,慌什麼?比起茗朱這邊自欺欺人一般呃志在必得,路達卻在感覺氣氛不對勁的下一刻,便立即想到了華沂與茗朱二人可能的意圖,當下心裡一緊。說來也奇怪,他活了小二十年,從未覺得自己是那種心思靈動通透的機敏人物,此時卻覺得自己仿佛開了竅一樣,一切都一目了然起來。他與茗朱相互利用相互提防,知道此人關鍵時候肯定是要在他身後捅刀子的,因此眼見送他出來的那人聽了什麼傳話臉色一變後,路達就立刻當機立斷,在路上趁那人不注意,用力在對方胸口上戳了一肘子,随後雙手做爪,在對方彎腰的瞬間便扭下了他的膀子,提着自己的尖刀便飛身往另外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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