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以前不同了。即使看不到他此刻臉上的表情,我卻已認定,沒有回旋的餘地——他不是我曾經仰慕的一代明君了,再不是了。我在夾牆内,掩面而泣。常喜告訴我,嶺南來了刺史。我問,來做什麼?常喜小聲道,送荔枝。荔枝?是皇上為了讨好楊妃。常喜,我打斷他。我累了。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叫他常喜哥哥,因為他說,會折煞了他,我隻好呼他姓名。但我仍然忍不住想念在家鄉的日子,想念幼時。越寂寞,越想,越想,越難過。我逐漸有些明白,這萬仞宮牆,混濁皇城,給他的是束縛,是苦難,如同此時的我。四扶桑國的使者送來貢品,皇恩浩蕩,我得一斛璀璨的珍珠。我跪謝。卻在高力士走後将珍珠打落一地。李業從殿外進來,拾起一顆,問,這樣好的珠子,何必糟蹋。我冷笑,你若喜歡,統統揀了去。李業不動,盯住我。我自知失言,緩了語氣,道,我并無亵渎之意。你愛他麼?啊?若不愛,何以氣憤至此?我忿忿地說,不過是不想得他憐憫而已。真的是這樣麼?李業失望了。很明顯的失望浮在臉上。他在失望什麼?而我,又在閃躲什麼?我口是心非麼?而他,在假裝泰然無事麼?為我跳隻舞吧。李業說,像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沉默半晌。窗外月光明亮。然後,我在寂靜中起舞,沒有樂曲,沒有節拍,我隻是一味的跳着,跳着,李業啧啧贊歎,翩若驚鴻,姣若遊龍。我看着他的眼睛,或許因為血緣,他的眼睛和李隆基有七分的相象,隻是神态不同,我努力的想要望穿,望見什麼,但除了我孤獨的舞姿,什麼也望不見。我開始喃喃的念:柳葉蛾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绡;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舞畢,我聽見李業的歎息。眼淚應聲而下。君,我心又濕了。一阙白玉笛,一段驚鴻舞。你不看,音何歡,舞何歡。要我恨你怨你又何難。隻是,偏偏這一斛珍珠太傷感。我仍癡念,仍妄想,說要屏了有你這一席記憶,到底是空談。君,我心又濕了。長門無梳洗,珍珠慰寂寥。何必。何必。君,在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我是痛的。我以為我或許愛上了有着桀骜笑容的隐忍少年。可是,我在他的身上,竟然隻想拼湊你。我以為,對你我隻是仰慕,欣賞,卻原來我在乎的,不僅于此。君,在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我是痛的。古有司馬相如替陳後書寫長門賦,令漢武帝對陳後回心轉意,常喜說,娘娘亦可效法,以娘娘的才情,必能打動聖上。于是,常喜研磨,我執筆:玉監塵生,風整香殄;懶蟬鬓之巧梳,閉縷衣之輕練。苦寂寞子恵宮,但注思手蘭殿;信标梅之盡落,隔長門而不見。況乃花心飓恨,柳眼弄愁,暖風習習,春鳥啾啾。樓上黃昏兮,聽風吹而回首;碧雲日暮兮,對素月而凝眸。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事;閑庭深閉,嗟青鳥之信修。緬失太液清波,水光蕩浮;笙歌賞宴,陪從宸遊,奏舞鸾之妙曲,乘畫益之仙母。君情缱绻,深叙綢缪;誓山海而長在,似日月而靡休。何期嫉色庸庸,妒心沖沖,奪我之愛幸,斥我手幽宮。思舊歡而不得,相夢著乎朦胧;度花朝與月夕,慵獨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奪世才之不工;屬然吟之未竟,已響動手疏鐘;空長歎而掩袂,步躊躇乎樓東。題為《樓東賦》。可是,我得到的,不過是李隆基的一句,胡言亂語,不知所雲。我後退兩步,幾欲跌倒。五人人都說,天下要亂了。可李隆基不信,仍舊沒在楊妃姐妹的溫柔鄉。直到安祿山在範陽起兵,唐軍不敵,李隆基于是帶着他的楊妃逃了。常喜在我身邊。我問他,為何不跟着你的主子走?他反問,娘娘為何不跟着皇上走?皇上?我慘笑,他哪裡還容得下我。那麼,離開皇宮呢?安祿山遲早要打進來的。我搖頭,不斷地搖頭。我并非舍不得皇宮裡的榮華富貴,更加不是怕颠沛流離沒有安身之所,我隻是愚笨,愚笨到希望這李唐的江山推不翻,希望他終于能回來,當他知道我還在這裡,或許,他會體諒我的好,再次寵幸于我。沒有更堅定的意念了。颠覆了我所有的猶豫懷疑遲滞畏縮,我甘心認命。認我愛了一個寡情薄幸的男子,認我吃了苦受了傷還對他存有奢望。常喜說,娘娘不走,常喜便在此陪着娘娘。我擡頭,喚他,常喜哥哥,此處沒有外人,你叫我采蘋,可好?他點頭。我們細細的說着幼年的過往,那些單純的無愛的時光,美極,如真似幻。未幾,長安陷落。皇城猶如一座墓園。凜冽的,陰森的,吹着陣陣涼風。僅剩的那些人,都說,安祿山要進城了,李氏王朝,垮了。我仍在陽東宮,添了精緻的妝容,我說,常喜,我得離開了,你速速為我備一些金銀珠寶,還有馬車和幹糧。常喜慌張地退出宮門。支開他,我緩緩起身,端了凳子,張開白绫懸于梁上。君,我此生,屬你一人。我應當為了你,保全我自己,是麼?一縷幽香,重重的拂過。白绫斷了。我沒有死,李業救了我。他帶我到薛王府。那裡,仍舊是一片狼藉。他的仆人們正在打點行裝。他說,你換上平民的衣服,我帶你逃出京城。我說,我不走。李業慘笑,他如今,被困于馬嵬坡,如果我帶你去見他,你走,還是不走?我僵住,望着李業,年輕俊俏的臉,倏忽老去。我說,我跟你走。我又說,請你再幫我救一個人。六我和常喜,和李業,喬裝出了長安城。在路上,聽聞楊妃被賜死的消息。我狠狠地舒了一口氣。我想,也許,我愛的男子,他真的回來了,回到以前的那個他了。我對李業說,我們快一點趕到馬嵬坡,快一點。 可是很多天以後我才知道,我們正在去往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我怒得從馬車上跳下來,摔傷了腳。李業呵斥我,你為何始終要去淌那渾水?你知道。我仰面望着他,眼神淩厲。他不再說話。我說,常喜,我們明早就啟程去馬嵬坡。常喜沒有應我。低着頭,很低很低。我又喚他,常喜。他略擡了頭,輕聲道,采蘋,你應該跟薛王走。這個時候,驿站的馬廄起火。有官兵兇狠的叫嚣傳來。李業大驚,瞟我一眼,吩咐道,好好保護梅妃娘娘。我慚愧的眼神追上之時,隻看到他舉劍的一個側影。那輪廓顯得巍峨無比。我在驿站的大門以内。李業在驿站的大門以外。官兵的刀,明晃晃。一刀揮起,一道寒光,一道血光。短短的時間,空地上屍首橫陳,場面如同猙獰的阿鼻地獄。常喜從後面按住我的肩,示意我不要驚慌。我回頭看見他牽強的笑顔。再回頭,我看到李業的前胸後背出現刀傷。幾名手下護着他,退入驿站。天色漸漸亮了。很多很多年以後,每逢七月十五,我都會覺得自己看見了常喜。幼年的他,隔着門縫對我笑,他說,采蘋,等我長大了,你嫁給我,好不好。我伸出手,卻接不到,成年的他,搖搖下墜的身體。我喊他,常喜哥哥。他說,是應當和薛王在一起的。我承認我是倔強的女子。盡管那一天,常喜為了我,替李業擋住飛來的毒箭,他替他死,他希望我能受李業的照顧,不再孤獨,不再凄苦。諸如此類的話,都是李業說的,他說,常喜是這個意思,一定是這樣,他用心良苦。他說,蘋兒,你不要再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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