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禮拜天
割麥子、給包谷授粉、棉花田裡鋤草、果園裡背着噴霧器打農藥。每天,基本都是從鳥叫做到鬼叫。
幾番下來,這幫新來的上海人就吃不消了。不是喊腰疼背疼,就是叫手掌磨出泡、腳掌打出泡!有的女青年,還偷着哭鼻子。
不過,讓那些老職工們,比如山東、河南、湖北、四川的,比上海人早來幾年的“老波佬”,奇怪的是,那些上海鴨子們,一到禮拜天,就像換了一個人。
“老波佬”,是上海人對非上海人的老職工們的“昵稱”;“上海鴨子”,則是老波佬們,對上海青年們的“昵稱”,意思是上海人一天到晚嘴巴叽叽呱呱,像鴨子叫個不停。
連裡,一般,十天一個禮拜,勞動九天休息一天。割麥子、拾棉花農忙時,甚至半個月一個禮拜天。
所以,連裡人很巴望禮拜天。而這些上海人,更是特别盼望過禮拜天。巴不得,天天都是禮拜天。
一到禮拜天,這些上海人,常常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拾掇得幹幹淨淨,渾身擦得香噴噴,有的還賊亮的老開皮鞋一蹬,跟過節似的,一個個勾肩搭背,走四公裡多沒腳脖的沙土路,去逛三棵樹的場部,有的還在場部照相館裡留個影。
其實,場部有啥好逛的?不過一個露天電影院,一家郵電局,一間小小的中國人民銀行分行,一個兩間屋大的新華書店,一座五間房大的百貨商店,一間屋子的小小照相館。不過,不管怎樣,那百貨商店還是全場最氣派的建築物。半天逛下來,黑皮鞋早變成白灰鞋了,可伊那還是樂此不憊地,逛。
于是,老波佬們覺得,上海鴨子們幹活不咋地,玩起來倒蠻有精神。
那些成了家、有兒有女的老職工,尚有家庭的天倫之樂,而這些十八九、二十出頭的上海丫頭、小夥子,正值渾身活力、青春騷動之時,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閑時,鑽沙包、探野甸,還有談戀愛,以消磨那難耐的寂寞和無窮的精力。
不過,沙包、桑樹林、沙棗林、紅柳叢,也終有鑽膩、玩夠之時。
照例,王眉娥又是全宿舍禮拜天醒得最遲的。太陽,已斜照進地窩子門檻了。這幾天,她一直鬧感冒,總是清鼻涕不斷,人中擤得又紅又糙。
她蓬亂着發辮,欠身看看屋裡,十二張床鋪上,空了十一張,每張床上整整齊齊。
一動身子,一陣酸痛又從腰背上襲來。她索性重新躺回被窩,閉上眼睛。隻是,腦袋又昏又痛,再也睡不着。唉,許是睡得太久吧。于是,她将枕頭靠牆上,牆上貼着幾張舊《阿克蘇報》。她倚着枕頭,将被子拉到胸前,微閉着雙眼養神,肚子裡“咕噜噜”直響。
本來,早起打飯時,叽嘎、黑非洲問用不用幫她帶飯時,她謝絕了,說是昨晚還剩了不少。其實,她心裡明白,窗台上,她那隻舊報紙蓋着的湖綠色搪瓷碗裡,隻有一小塊硬邦邦的包谷馍。
到這裡兩個多月了,她發現,自己每頓吃剩的包谷馍頭越來越小,要不是那天下午給了長腳十五張飯票,她還是夠吃的,用不着勒緊褲腰帶。
那天下午,她去夥房打開水回來,在操場邊的小公路上,碰見長腳胳肢窩裡夾着一卷白色東西行色匆匆。
再三催問,他才不好意思地苦笑,說是拿毛衣到那個甯波人外号推土機的男單幹戶那裡,換包谷面打糊糊喝,能換六斤呢!推土機在羊圈放羊,自己開夥,有餘糧。他已經在推土機那裡換過一次,一小盆包谷面,他吃掉了那條駝色細毛線長圍巾!
沒想到,才二個多月,這些才來連隊時,把吃剩的包谷馍馍,扔得到處都是的上海男青年們,這麼快,就見了包谷馍馍比自己爹娘,還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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