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後她母親便真正的病倒了。于是愛佳不再和胡安去看那些有人演出的悲劇了,她在家中每日都見得到一場又一場,母親在床榻上翻着身,不時地作嘔,有時咳起來一天也沒個消停,仿佛非得把最後一口氣嘔出來才算罷休。二太太常流着莫須有的淚水來問她:“你母親今日怎麼樣了?”愛佳正吃着飯,一口咽下了,咽下一塊石頭似的,再做不了聲。她隻是将眼睜着來望二太太那張猙獰的臉,再望一眼玉佳,她便是不會流淚的,父親又為一個早已忘卻的人流什麼淚?飯廳裡隻她一個人紅着眼無聲地吞咽,隻是咬着齒牙,也咬着一絲氣似的,隻求别把淚滴在瓷碗邊上出了聲來。過往的幾年來她常低着臉來吃飯,直至有那麼一天胡安問她道:“你怎麼把臉埋在脖頸裡頭呢?”愛佳便又道起歉意:“真對不起呀。”胡安道:“這又道什麼歉了!”她那時覺得是很令人發笑的,怎麼她就是一個慣愛低頭的人呢?即便是浮萍,即便是二太太這樣的人,她都不必為她們低下臉來。父親問二太太道:“藥煮好了送過去沒有?”二太太回道:“今日沒有煮藥呀!外頭物資這樣緊缺,你托人去買個藥,錢都花在人上了,哪還有餘來買藥呢?”父親便不再問她了。于是愛佳把飯嚼碎了,連同把這樣一份屈辱一同嚼碎了,她起了身往飯廳外走去,不再回身到母親的床前去痛哭一場,隻因從此之後她再不必低着臉來吃飯了。
母親逐漸在日與夜的交替之中忘記了自己患了哪一種病痛,又或者她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病中了。那日她爬下幔帳來,在床沿邊上坐起來,見愛佳在一張梨木矮凳上坐着,便問她道:“天這樣暗了,你下了學嗎?”實際在母親病倒之後她方休了學,那麼她母親是不是隻記得病前的日子了呢。愛佳道:“您還記着胡安麼?”母親道:“啊!你竟然要跟他結婚去。”愛佳點了點頭。母親又問她道:“什麼時候的事兒呢?”愛佳思索了一番,想着是開春麼?興許真會是開春呢。天到底是暗的,看不出來她倆人的神色,隻知外頭忽然一陣天翻地覆起來。原來是她母親的藥盆子在院子裡打碎了,二太太正喊道:“夭壽!這是把錢撕碎了往天上扔!還不如别煮了,别這樣浪費呀。”母親扯嗓子道:“下作的東西!又做起威風來了,我還在屋裡頭活着呢,你别來我這院子。”但二太太是聽不見了,如今聽得見她母親聲音的也隻有她,好似那又不是一句句的呼喚,而隻是一聲聲的嘶喊。嘶喊着,喊叫着,要把她耳朵根扯碎了才算完。她母親用盡氣力站起身來,直來到她身邊,為她梳起頭來,好像一具鬼魂的低語:“真不知道能不能看見你結婚,也許看不見,那也是命數了,但我到底是不服的,為什麼你也要嫁給那樣一個男人去?你是他第一個太太呀,可從此你又要見他再結多少次婚呢?”愛佳已然不知她母親長了一張什麼的面目了,隻覺得那是很可憎的,甚至比二太太還要可憎呢。瘦的幾乎沒有一點肉的手撫過她的頭皮時,她忽地渾身不止地打起冷顫來,使她一陣又一陣顫抖着,在搖擺不定的憎恨之中,她無法重拾對她母親殘餘的一絲憐憫了。隻知道那不過和恨意一同混合了,是恨帶來悲,或是悲生出了恨呢。她隻将母親那隻手扯下來,回過臉來望她,那張可憎的面目在頃刻之間化成了浮萍的幻影,她便怔了一怔,再望見的無非是母親倒在冰冷地面上的一具身軀。于是不久後,隻是又一場雪下過之後的某個夜晚,她母親便死去了。
愛佳再次去見浮萍。已是細雪重又飄揚的日子,她在舞場外頭等她出了門來,到一所典當行去。浮萍對她笑道:“您别進去了,裡頭髒、亂的很。姨媽在裡頭抽大煙,她托我将她這幾年來的行當都當了去。”愛佳道:“當什麼去?”浮萍便回了她的話:“一些“贓物”,這裡頭有從我身上刮下來的,也有從别的女人身上摘取下來的——你瞧,這對鑲足金的玉墜,分明是一個叫莺莺的女人生前戴着的。”愛佳隻問她要到哪一所典當行去呢?浮萍卻回她道隻選最近的罷,好歹是換得一張船票,其餘的做個妄想。愛佳又問她怎麼隻換得一張呢?浮萍道:“這便是說做個妄想呀,一張船票仍不知夠不夠換呢!”愛佳重又感到劇烈的顫栗。原來是車子在凹凸不平的雪路上做了個絆子,車夫正扭過臉來道:“在前頭就有一間典當行,小姐請走過去吧,車子是開不過的。”浮萍挽着她下了車。她是要比愛佳大上許多的,隻因她那張美麗的面目上已浮現出細細的紋路,是一層薄雪覆去也覆不住的,愛佳不知哪一天再看她的臉,終于由一種妒恨轉為另一種悲憫。即是浮萍自顧自地笑道:“你覺得時日能不能典當的?”愛佳不回她的話。她方接下去:“實際時日才是最珍貴的呢,姨媽偷走的可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她纖細的腰肢在雪地之中晃動着,走過來,雪下的大了,愛佳便挽着她在檐下來等雪停,再走着乘車去。浮萍不知為什麼竟對她講起無數個時日之前她乘船來到天津的那一個夜晚,她說從前的船票可不是如今這般貴的。或者她亦忘了罷,她小小的身軀躲進了姨媽的箱子,也許是用不着船票的。想必是那時沒有交上船的票,此後這樣漫長的年頭,她也必得來做一番償還。直至她終于恍然記起她哪還欠了什麼賬?她道這樣多的時日交出去了,就算是天大的情分,也早還完了——隻因時日永遠是最珍貴的。愛佳忽地想起來不知哪一天,胡安摘下那樣一個白絨花扣飾,放在手心裡頭來緊握着,握着握着便垂下眼來。于是她問他道:“這又是什麼?”他張開手,又将它别在了衣領之上,深藍的長褂子别這麼一朵白花,很不相配。愛佳又說不如摘下來,送她罷,她轉贈他另一朵鉗金的衣扣。胡安卻不回她的話頭了,愛佳竟要去摘那白絨花,他便躲一躲:“哦,戴了幾個年頭了。并不是這樣一朵布絨做的扣飾珍貴,是這上頭流過去的年頭,才珍貴着。”如今她聽見這句話,卻再不如那日一般生出隐隐的愧意,隻覺得當初胡亂生出的愧意是無比地令人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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