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塵血淚,峥嵘沉浮,生平寫盡“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這是他無聲的示威,也是他深深的遺恨。
晚照如明焰,照徹四野,終于等到遠方馬蹄聲起,煙塵翻湧,浩浩蕩蕩的隊伍從路的盡頭顯現。
為首者身形挺拔,姿态矯健,挾風雷之勢策馬狂奔,一襲大紅袍服獵獵飛揚,映着漫天夕陽,恍如周身浴火,踏血而來。
紅衣烈馬,殺氣騰騰。不像是來成親,倒像是來搶親的。
——那是傅深。
——這才是傅深。
他出現的那個瞬間,仿佛被一記重錘擊中心髒,嚴宵寒甚至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喉間哽住,眼眶一熱。
幾個月來,他不曾開解過傅深,不敢去碰他的傷疤,也常常自我寬慰:傅深隻是不能再上戰場、再像常人一樣自如行走……他隻是付出了一雙腿,總比把命丢在青沙隘要強。
可這一刻,失去理智的反應終于替他承認,豁達灑脫都是假的,他其實心有不甘、其實……很遺憾。
傅深還那麼年輕,未來卻隻能與輪椅為伴,從此做一個腿腳不便的普通人。當年縱馬入城,引來無數少女抛花擲果的風流少年,昔日率軍出征,絕塵而去的年輕将軍,再也不會有了。
然而今天,那個曾與他打馬擦肩而過的少年,又回來了。
數息之間,馬隊已來到眼前,傅深放緩速度,吹了聲口哨,揚手抛來一截紅綢,嚴宵寒下意識地抓住一頭,那頭傳來一股大力,他的身體随之前傾,雙腿一夾馬腹,胯下駿馬便颠着小碎步朝傅深的方向跑去。
看上去,就好像是傅深用一段紅綢把他給“釣”了上來。
傅深對嚴宵寒的乖巧配合非常滿意,笑眯眯地湊過來:“久等了……喲,怎麼還哭上了?”
他一眼看見嚴宵寒眼底的紅痕,吓了一跳,不自覺地放低聲音,聲調跟着也軟了:“嚴兄……這是怎麼了?等急了?怕我不來?”
嚴宵寒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把傅深盯毛了,才偏過頭去,忍俊不禁地笑起來:“讓風吹的。”
傅深:“也就是咱倆今天成親,我給你留點面子。再有下次真的打哭你,信不信?”
傅深趕來的時刻剛好,紅日西沉,黃昏已至,正是拜堂行禮的吉時。傅深下馬,嚴宵寒将他背起來,踏着落日餘晖,一步一步走上莊嚴輝煌的黃金台。
時間忽然被無限拉長,走過七十二級漢白玉石階,鄭重的像走完長長的一輩子。
麒麟殿高大宏闊,因為年深日久,顯出一種古舊的暗沉來。這裡少有人踏足,十分靜谧,隻有滿牆高懸的等身畫像威嚴端肅地注視着他們,仿佛諸天神佛沉默地注視着誤闖神殿的兩個凡人。
不用傅深指示,嚴宵寒已經找到了并列懸挂的傅堅、傅廷忠、傅廷信父子三人的畫像。
随行其後的侍從遞來兩個軟墊,嚴宵寒随意瞥了那人一眼,發現竟然是北燕大将之一,俞喬亭。
傅深輕聲道:“放我下來。”
兩人并排在軟墊上跪好,俞喬亭摸出個水袋,并兩個小銀碗,放在兩人面前的地上,随即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傅深道:“這是先祖父、先考和先叔,先妣葬在老家,改日再帶你去拜見。”他轉了個方向,面北朝南,說:“來吧,一拜天地。”
二人齊齊下拜。
再轉向畫像,傅深舉酒酹地,對着虛空禱祝道:“不肖子傅深,蒙聖上賜婚,今日與飛龍衛欽察使嚴宵寒結為連理,祖父,父親,二叔,若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
“二拜高堂。”
嚴宵寒沉默地跟着他倒身下拜,兩人再次轉向,面對面地跪坐。傅深伸手倒了兩杯酒,将其中一杯遞給嚴宵寒,道:“嚴兄,多謝你今天願意在這裡等我。”
嚴宵寒:“不必謝。應該的。”
傅深道:“先祖病逝後,先帝诏令畫功臣圖入麒麟殿,他的遺像,由先父親手捧上黃金台。元泰十九年、二十年,先父與先叔駕鶴西去,他們二人的遺像,由我親自送進了麒麟殿。”
“當年,肅王殿下曾想送我二叔的畫像入殿,可惜……”他搖了搖頭,道,“按制,功臣身後,隻有至親可以捧畫入殿,肅王殿下一往情深,然而終究差了個名分。”
“傅某十八歲從軍,統帥北燕鐵騎五年有餘,不敢妄言建功立業,自問無愧于天地人心。可惜命運無常,以後恐怕再難領兵。戎馬生涯,止步于此。”
他舉起酒碗,與嚴宵寒手中的碗“叮”地一碰。
“那年我出征之前,你許了個願望,希望我恨你一輩子,現在那個願望已經不靈了——我不恨你了,嚴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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