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那個從屍山血海裡抽刀的小越郎君,還是這個來曆不明的男人,都讓聞音心生觳觫。她深深地垂下了頭。夙延川的目光隻在她身上一掃而過。他身材高大,踏進門的時候甚至要低下頭才能不撞到農戶看上去并不逼仄的門楣,而他進了屋,整個屋子裡就頓時張滿了一種無形的氣場。夕陽的餘晖艱難地滲進厚厚的窗紙,堂屋裡一時竟有些晦暗。顧瑟在他進門的時候,就站起了身。距離他們上一次面對面地相見,已經過去四年。她從一個小矮子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夙延川也在這四年裡,變得更高大、更強悍、更内斂。四年前還能在他身上偶爾看到的,那種削薄肩脊和青澀眉宇帶來的少年氣已經全然消失。如今再度站在她面前的夙延川,已經無限接近于顧瑟的夢裡,那個成熟而強勢的男人的形象了。她有片刻的失神。夙延川也在看着她。他的猜想果然沒有錯。這個女孩兒在遠離京城的開原府,也像一朵花兒一樣,靜悄悄地綻放了。她就像很多年以前太後養過的一盆蘭草。在無邊錦繡,萬丈紅塵裡,它生得倔強又靈秀,一樣都是被精心地供養着,它偏要生得比别的花兒都多一番恣意,讓人一眼就看得到它。而後來太後把它放在了太液池邊上的山石隙裡,隔了六、七個月,再去看它,它嶙峋又桀骜地支着劍一樣的葉子,在支離的枝頂上,竟然開出了細碎的花兒。而人隻要被它一霎入了眼,就再難看得到别的花。夙延川微微斂目。他道:“怎麼……”顧瑟也開口道:“殿下……”異口同聲的兩句話,兩個人都住了口,目光在空中一碰。顧瑟道:“殿下請說。”夙延川道:“你說吧。”又是同時開口的兩句話。顧瑟垂下了眼。夙延川揉了揉額角。他聲音溫和,道:“顧大人那裡,我已經使斥候入城探查,你不必擔憂。驚吾沒有大礙,受了一點傷,柳鳴羽在給他看診。”他知道顧瑟最挂念的就是這兩件事。不然也不會剛一見面,他都沒來得及把她安頓下來,就被催着去救人。所以他從戰場回來,連衣裳都沒有換,就先進來見她,也是為了給她帶個消息,讓她能夠安心。顧瑟接收到了他未宣之于口的用心。她抿唇道:“那就好。”她确是籲了一口氣,注意到他灰黃的塵土和暗紫的血迹披了滿身,溫聲道:“刀兵無眼,殿下可有受傷?還是叫柳太醫先位殿下看一看才是。”夙延川不大在意地道:“我沒有事。”他擡起眼看了顧瑟一眼,道:“你也是真的大膽,隻帶着這麼一點人,就敢在城外到處亂走。”語氣有些重。顧瑟抿了抿唇。她眉目低垂,從夙延川的角度,隻能看到她撲朔的眼睫,掩着白皙而缺少血色的臉頰。她受了許多驚吓。他心裡有這樣的明悟,但就随着她的無言生出些說不出的躁郁。他擡起手把掌中的馬鞭丢在桌上,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而顧瑟已經在不長的靜默之後柔聲道:“殿下教訓的是。臣女往後一定會多加注意。”她這樣的溫順,讓夙延川心裡的郁氣說不上來地消散了,心頭翻湧而上的歉疚和疼惜。——她原本也隻是一個嬌嬌的,和所有名門淑女一樣金尊玉貴地養着,凡事都有大人撐着,隻需要考慮裙子夠不夠鮮亮、妝容是不是時新的小姑娘。這旱災也罷,這蝗禍也罷,原本都不是她這樣幼嫩的肩膀該承擔的責任。他心裡就沉沉地歎了一聲。他的沉默反而讓顧瑟擡起頭來,一雙明亮的杏子眼清淩淩地看着他。夙延川對上她的眼睛,就有些無奈。他動了動嘴角,想說的話在嘴邊打了個滾,最後卻隻是道:“下次遇到這樣的事,隻管教驚吾去向折沖都尉要些人來。”開原府的折沖都尉馮異,是慶和帝的心腹。越驚吾這樣的身份,怎麼可能從他手中要出兵來,還是用作保護顧瑟這樣的用途。夙延川心裡自然也清楚。他說這樣的話,已經是打定了主意要讓馮異挪一挪位置,換一個聽得懂越驚吾說話的人來了。顧瑟眼角微微有些濕潤。那些之前不知在何處滋生的,支離細小的委屈,都在這樣一句聽來平淡不帶語氣的的話裡煙消雲散了。她輕聲道:“臣女家中常有書信催促歸家,想來在開原也不會停留多久了。至于家父那裡,開原府自然有府尹杜大人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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