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黑往前,黑暗裡依稀可見靠牆邊兒有一張窄窄地木床,陳基緩緩落座,忽地黑暗中有人道:“張大哥,你去哪裡了?”原來在他的床鋪旁邊,還有一張小床,床上的人慢慢翻了個身,黑暗中靜靜地看着他。陳基一驚,繼而若無其事地說道:“有些悶,出去走了走。”舉手撫了撫床,他正要倒下,那人又道:“這兩天我看你好似有心事,好像總往監牢那邊跑,難道是有什麼你認得的人犯事了?”“你真會說笑,”陳基笑道:“你認識的人才會犯事呢。”暗夜裡那人也笑了兩聲,又道:“我看你晚飯也沒吃多少,偷偷地給你留了兩個湯餅,放在你床上,你若餓了就湊合着吃口。”陳基答應了,仰身倒下,手肘碰到微硬的東西,轉頭看時,果然是兩個幹硬的湯餅。陳基舉手拿了一個,放在眼前看了片刻,卻并無食欲,此刻心裡忽然想道:“我進去的匆忙,竟也忘了給弦子帶些東西,不知他吃的可順口?有沒有害怕挨餓?”嗅到面餅的淡香,陳基随意咬了一口,卻覺着味同嚼蠟。因為這口餅子,蓦地又想起阿弦所說的老朱頭的事……陳基原先在桐縣的時候,便經常帶人光顧老朱頭的食攤,他也隻知道老朱頭做的湯面好吃,幾乎比整個桐縣的飯食都好,但自從來到長安後,才知道老朱頭的手藝并非隻是區區“好吃”那麼簡單,簡直絕品。長安居,大不易。這一句話在陳基來到長安三天後就已經明白了。他的目标很明确,之前在縣衙當差,風生水起,幾乎所有人、連同陳基在内笃定,倘若他不離開,他将成為桐縣的新任捕頭。所以陳基想在長安找到一份公差,比如大理寺,比如京兆府。但是他的設想極佳,真正實行起來,卻隻能用一個詞形容:處處碰壁。大理寺如今并不招設公差,就算是其他的職位,也并非随意什麼人就能擔任,且還多半要求需要長安的籍貫。陳基在大理寺外徘徊許久,以至于幾乎被大理寺的公差們以形迹可疑的罪名将他拿下。陳基說明來意,那些人大笑,勸他死心,言下之意,就算是大理寺中灑掃的下人都要是長安籍,至少也要是雍州的居民,要想當公人,一個毫無根基的小地方捕快……委實算不上數。大理寺像是一塊鐵闆,冷硬地将他拒之門外,甚至不許他舉手叩門。陳基隻得退後一步,來至京兆府試試運氣,京兆府倒是在招設公差,但唯一空缺且适合陳基的,是仵作房的小雜役。說是雜役,其實就是平日幫着仵作們擡搬屍首,清理送葬等龌龊事,而且又有些可怖……等閑之人是不肯幹的。陳基當然不肯做這種卑微肮髒的活,如此,一直在長安盤桓了将近一個月,差使卻依舊沒有着落。但陳基的囊中卻已經有些見了羞澀,他倒并非是個奢侈之人,起初也隻選了一家小客棧,但這也比在桐縣的花費要大,他本以為很快就能找到公差,當然不在話下,但如今看來,竟是遙遙無期。陳基數了數剩下的銅闆,心頭發寒,當下咬牙從小客棧搬了出來,住到地角更偏僻的、做苦力活的苦役們所住的大通鋪。就算是大冬天,整個房間裡充滿了熱烘烘的氣息,混雜着汗臭,腳氣……令人無法呼吸。各種口音各地方言,都在他耳畔不停地回響,就算是夜晚,此起彼伏花樣百出的如雷鼾聲,攪擾的陳基夜不能寐。大概是從那一刻起,最初進長安時候的躊躇滿志,變成如今的前途渺茫黑暗。夜晚,就在擠在旁邊之人呼天嘯地的打鼾中,陳基想到在桐縣的歲月,他隐隐有些想念,卻又不敢讓自己過于想念那段日子,生怕動念後便無法自拔。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一旦離開,就絕不會再灰頭土臉地回去!除非有朝一日衣錦還鄉。也就是在那個夜晚,陳基決定道京兆府應下那份差。在桐縣的時候,偶然有什麼死傷公事,底下自有人料理,陳基都是遠遠看着,但是如今,這無人願做的差事得由他雙手親為。每天跟死屍相伴,這還不是最難受的,更讓他難受的是其他人的異樣眼神,以及擔心自己會永遠做一個不上台面的“雜役”。起初接下這份差事,隻是因為走投無路,便想試試看從底層開始,這對陳基而言隻是一個跳闆,至少他已經人在京兆府中了。但……轉瞬間半年已過,陳基發現自己已經有些适應了這樣跟死屍相伴的死氣沉沉的日子。他開始恐懼不安,難道他辛辛苦苦來到長安,就是為了當一個仵作雜役嗎?從未向任何人說起,他害怕這種無能為力死水無瀾的感覺。沒有任何希望,才是最絕望難受的。給阿弦寫信的時候,已經是一年以後了。當初站在朱雀大道上望着大明宮起誓的青年仍在,卻不是先前那樣躊躇滿志了。天下人并不知道有個叫“陳基”的大人物,隻有長安京兆府的人,約略有幾個,知道殓房裡有一個叫做“張翼”的青年。張翼……陳基覺着有些諷刺,他特意換了一個名字,誰知過了這麼久,他的翅膀,一直都是垂着不起,或許會一直都如此委頓下去。身為殓房雜役,監牢裡有些意外身死的囚犯,自然也是陳基等來搬運處置,陳基也認得了管牢房後門的一個姓羅的小頭目,聽他言談之中似頗有些門路,因此陳基時不時地用自己的月俸來買些東西,奉承此人好吃好喝。這人看出陳基的意圖,就也故意誇大其詞,許了他許多好話,陳基雖覺着此人有些不太可靠,但……有些不切實際的希望,總比一絲也無要強,是以仍是假作不知,仍用酒肉等籠絡着他。誰知真正用到羅獄卒的時候……卻是因為阿弦。有人在明德門打了李義府之子、千牛備身李洋的消息,自然傳的半個長安都知道了。而薛季昶在京兆府門口保住此人、卻因此丢官罷職的事,陳基也知道。羅獄卒吃了幾口酒,笑道:“這薛季昶,難道當自己是長孫無忌褚遂良不成?還是以為自己是太子殿下,或者沛王殿下呢?竟敢當面兒跟李家的人作對,這不是壽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煩了麼?”陳基隻是笑着給他倒酒:“說的是,主簿那個位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有的人想進一步還不可能呢。薛主簿竟這樣輕易地斷送了自個兒的前程,倒也是可惜了。”羅獄卒聽出他的意思,吃了一口酒:“可不是麼?不過我看着也是個人的運道有關,我也常常聽人說薛主簿有些真才實學,是個能人,但能又有什麼用?時運不濟,就隻能丢官罷職還是當個平民百姓。”陳基眼中有些黯然。羅獄卒掃他兩眼,複笑道:“其實也有些可笑,為了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差點兒把性命都搭上。不過說起來,這個被拿進牢房的少年,倒也有些古怪。”陳基見他每每對自己的事推三阻四,滿心煩躁,又不敢表露出來,隻得強作歡容:“有什麼古怪?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罷了。”羅獄卒道:“這可不一定,我聽說宋牢頭對他有些另眼相看,還有蘇奇那幾個人,幾乎當那小子是活菩薩一樣,每天雞鴨魚肉地供給着,也不知是因為薛主簿的原因,還是怎麼樣。”陳基試着猜測:“難道這少年也有什麼根底?不會是哪家的高門公子或者王孫子弟?”羅獄卒不屑笑道:“我去看過,隻是個瘦瘦弱弱的小子罷了,想來最多不過十四五歲,名字有些古怪,叫什麼……十八子。”陳基正因心悶要吃一杯酒,聞言那手一抖,酒杯跌落地上。羅獄卒道:“怎麼了?”陳基道:“他當真叫做十八子?他是哪裡人氏?”羅獄卒撓撓頭,皺眉想了半晌:“據說是豳州來的?是了,你是不是也是豳州人氏?”羅獄卒畢竟跟陳基熟絡,是以記得此情。羅獄卒問罷,又道:“對了,還有一件怪事,宋牢頭他們,最近在找一個叫‘陳基’的小子,豳州人氏,他們找的有些急,不知道是怎麼樣。”陳基原本還心懷僥幸,覺着這監牢裡的少年大概是偶然巧合,重了“十八子”的名。如今聽到這裡,再也沒有二話了。正巧那日有個犯人死在牢房裡,讓殓房擡走,陳基同另一個雜役進内,他對這牢房裡的情形已經了若指掌,獄卒也随意說了房間,便自去偷懶。陳基借着去屍體房的機會,繞路來到關押阿弦的地方,他遠遠地看了一眼……見到阿弦的第一眼,陳基心中湧起的并非喜悅,而是恐懼。他本能地後退幾步,頭也不回地疾走離開。如果有比陳基害怕自己一生都會做雜役更可怕的事,那就是讓阿弦看到自己在做“雜役”。在給阿弦的那唯一一封信裡,他把自己說的很好,甚至提過“有朝一日站穩腳跟,你跟朱伯伯都來同住”之類的話。寫這封信的時候他身着染了黃漬的麻布衣裳,因為一場疾病熬得形銷骨立,面黃肌瘦……正是萬念俱灰生無可戀的時候,在信箋裡那樣寫,興許……是在給阿弦一個夢的同時,也給他自己一個意想中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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