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嘶啞的李賢隻是撂下這麼一句話便帶着人通過了天津橋。見到這幅光景,更多的人心中不安了起來。上官儀一個不留神,見人已經走過去了,免不了一把拽住了孫女的袖子,厲聲質問道:“婉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上官婉兒自己也是跟着李賢奔前走後忙活了一夜,此時見李賢把最大的麻煩丢給了自己,那臉色自是比鍋盔還黑。面對上官儀的質問,她隻得兩手一攤道:“我隻知道黃袍是太上皇後和陛下商量之後,讓我帶來給師傅的。至于其他事情……我隻是跟着師傅抓了一夜的人,林林總總總有好幾十個,其他的什麼都不知道。”黃袍是武後和李弘賜的?這個新奇的說法讓上官儀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至于抓了十幾個人的說法他們則是選擇性地忽略了過去。曆經世事幾十載,他們見過的事情夠多了,可誰知道到老了居然能見到這麼多詭異的情況?這究竟是準備幹什麼!殺!在李賢心目中,洛陽宮最具特色的建築不是那高大壯觀的明堂,也不是任何一座殿閣,更不是有百鳥出沒的九洲池,而是輝煌壯麗的則天門。對則天門情有獨鐘,一來是因為他對于曆史上被人稱為武則天的那位人物充滿了敬畏,盡管如今他老媽還不曾被人稱為則天大聖皇後,但他仍然牢牢記着武則天這個名字。另外一點重要的事項就是,這則天門是皇權的象征和标志。肆赦、觀(酉甫)、改元、建國、獻俘受降、接見外國使臣要人等重要政治活動皆與此門有不解之緣。他曾經在這裡觀看過蘇定方和李績的數次獻俘,也曾經親臨此門接見外國使臣。所以,今天走進這宮城正門的時候,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瞧了那高懸的匾額一眼。“則天門……要是我今天在這裡殺人,那會如何?”他的聲音雖然輕,但後頭的李敬業聽得一清二楚,遂低聲嘀咕道:“在哪裡殺都是殺,則天門原本是吉祥喜慶的地方,你要殺人也未嘗不可。隻不過宮城正門被這血光一沖,你倘若不怕太上皇太上皇後回來找你麻煩,那就盡管殺好了。”程伯虎和薛丁山也都是耳朵極其機靈的,聽到兩個人這種肆無忌憚的談話,也隻是雙雙聳了聳肩便不再作聲。後頭的屈突仲翔卻沒顧得上前頭這四人的名堂,輕輕拽了拽周曉的袖子:“焱娘姐有下落了嗎?”一說起這事,周曉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遂苦着臉搖了搖頭:“我已經讓人幾乎把整個洛陽城都翻了過來,愣是沒找到。我娘向來和屈突申若李焱娘交好,這要是她知道焱娘姐失蹤,非得跳腳不可!上次好歹還有小蘇一塊不見了,這回又是他娘的怎麼回事?”盡管料到多半是這麼一個回答,但屈突仲翔忍不住還是心中失望,更多的則是一種若有若無的悚然之感。這些天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更多,昨天羽林軍劇變的時候,他正好不在,事後聽說仍不免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然而,昨夜他想了整整一晚上,心裡卻冒出了另一個念頭。程伯虎薛丁山屈突仲翔三人雖然官當得不小,但三人都是武官不是文官,往日常朝向來隻有李敬業周曉等人參加,但今天李賢破天荒地把整個東宮班子都帶進了大殿。面對這空前的一幕,群臣雖大多面色劇變,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盤問什麼。因為他們前面身着紫袍的六個宰相屹立如山巋然不動。由于李弘不在,珠簾之後的武後也不在,所以執行監國大權的李賢自然坐在禦座下頭屬于自己的座位上,打量着底下那一張張或驚疑或詫異或敬畏或恐懼的臉。他很輕而易舉地就分辨出了幾張帶着憎恨的臉孔,卻并不以為意,微微一笑便打開了話匣子。“昨日,上官秉筆奉太上皇後和陛下诏谕星夜趕回了洛陽,賜我錦袍一件,也就是我現在身上穿的這個,想必大家剛剛都在心裡揣測,所以我自然得解說清楚。昨夜金吾衛羽林軍足足忙了一個晚上,今早為了防止有什麼動亂都不曾退回軍營。各位都是朝廷重臣,家門口有衛士站崗也不是為了什麼其他目的,隻是為了防止宵小作亂。”這時候,一向堅定跟着上頭步伐走的魏元忠忽然第一個站了出來,義正詞嚴地問道:“不知道殿下所指宵小,究竟說的是誰?”魏元忠打頭炮無疑正中群臣下懷,李賢也瞥了這家夥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絲贊賞的笑容。這時候好歹是得有人出來問這個問題的,魏元忠官職不高不低,身份不尴不尬,站出來正是剛剛好。“昨兒個羽林軍之中有人受這些宗室煽動,很是上演了一出好戲,要不是上官秉筆,隻怕是血流成河也鬧不清楚。據指認,淮南王李璀、南昌王李絢、衛嗣王李誘、蜀嗣王李璠……一共有二十三位宗室籌劃了這麼一件事。”一口氣報了二十多個名字之後,他才悠然笑道:“我這個人一向是最好說話的,隻要安分守己,換句話說,哪怕你不那麼安分守己,但隻要不是天怒人怨,隻要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我懶得管那麼多閑事。可偏偏這些宗室非得往我的逆鱗上撞,那我也實在沒那麼好心。”雖然李賢沒有明說,但這濟濟一堂的大臣卻沒有一個省油燈,這當口誰還聽不出檐下之意,那就可以直接去撞南牆了。然而,聽得懂是一回事,裝不懂又是另一回事,當下便有一個年老大臣氣咻咻地站出來質問道:“殿下讓羽林軍金吾衛幾乎站滿了洛陽每一條大街小巷,縱使是那些宗室有什麼不對,也不用這麼大張旗鼓大驚小怪……”“你說誰大驚小怪!”李賢猛地一拍桌案,霍地站了起來,怒目而視道:“倘若說在我大唐律上,謀逆也可以當作是大驚小怪,那是不是天底下人人都能殺人放火?如果說為了滅口,幾個宗室可以害死他們的堂叔,那是不是說你家裡的兒子也可以随便弑父?如果說隻是為了出一口氣,那些吃着朝廷奉養的宗族就能夠恣意誣陷他人,那是不是說你家裡親戚也能夠随便指斥你大逆不道?”這一連串咄咄逼人的問題從李賢口中怒不可遏地吐出來,一時間整個大殿鴉雀無聲,不少人懾于那種暴怒的語氣,甚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結果從上頭看下去隊形大亂。至于那個首當其沖的老家夥則是額頭油光光的,也不知道是天熱捂出來的油汗,還是剛剛被吓出的一頭冷汗。謀逆兩個字的份量誰都知道。這曆朝曆代也曾經有過所謂的免死鐵券,但所謂鐵券有一樁罪名也是萬萬免不了的,那就是謀逆大罪。所以,這頂帽子扣在任何一個人頭上都是必死無疑,這一招也向來被譽為殺人放火必備的不二利器,正是屢試不爽。這個時候,别人不好開口說話,上官儀這樣難得前來上朝的老資格卻不能裝聾作啞了。雖說他已經聽孫女上官婉兒說了個大概,但那畢竟是個大概,如今這幾十個名字一出,他便想到那即将到來的腥風血雨,本着負責任的态度,他總得出來再問清楚一些。然而,這回盛怒之下的李賢隻看到上官儀上下嘴皮子一動,便冷笑一聲從袖子裡拿出一份折子,舉重若輕地丢在了桌子上:“我知道諸位有什麼疑問,也知道諸位想說些什麼。天子治天下需得立宗族,這若是對宗室大開殺戒,難免寒了某些人的心。但我要說的是,這是謀逆,弑上!要是這樣大逆不道的罪名還能網開一面,這大唐律幹脆就不要算了!他們裡頭已經有人供認不諱了,怎麼,難道還有人認為我是羅織罪名?”上官儀這時候也隻得把原本準備敷衍一下的說辭給吞了回去,但茲事體大,他不得不開口問道:“既然罪證确鑿,那是否還交大理寺審理?”“讓那些金枝玉葉們蹲大理寺實在是太委屈他們了。”李賢硬梆梆地撂下一句話,把目光轉向了人群中面如土色的韓王李元嘉,忽然露出了一個大有深意的笑容,“宗室們原本就歸宗正寺管,讓宗正卿韓王拘管他們正好。至于會審,不如由上官相公親自領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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