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未畢,卻聽街面上一陣擾嚷,程謙抱着玉姐打茶肆窗戶往外看去,隻見十幾輛車一字兒打樓下過。正是熱鬧時候,不消打聽,便有那耐不住性子的人說開了:&ldo;這是新往城裡來的餘家罷?他家有萬萬貫家财,雖是商戶人家,尋常人且比不得他哩。有錢能使鬼推磨,休看商戶人家,倒把錢與族中貧寒子弟讀書,有個族侄中了進士,已做至縣令哩。也與官人稱兄道弟,自家也買田置地,好大一個财主!隻因咱們江州地界兒好,合家遷過來,去年買的大宅,整修葺了半年,龍宮也比不上哩。他家大姐兒嫁與個官人,二姐兒怕是随着來了,隻不曉哪輛車裡是……那騎馬的是他家大郎罷?生得倒俊……&rdo;程謙倒是知道這餘家,江州亦有他家許多店鋪,又有運河船隻,确是個富足人家。然與程家買賣并無瓜葛,程謙聽過便罷,抱着玉姐自往家去。‐‐‐‐‐‐‐‐‐‐‐‐‐‐‐‐‐‐‐‐‐‐‐‐‐‐‐‐‐‐‐‐程家裡彈唱的女先兒尚未走,今日因秀英亦在,女先兒乖覺,卻不說甚麼姻緣了,隻拿那笑話來逗人一樂。程謙抱玉姐進去時,連程老太公、林老安人并蘇先生都在聽。隻聽那女先兒再在嘲弄讀書人:&ldo;話說有一官人,自幼十年寒窗苦,讀得書、中了舉,官家見他有才,便命做縣令。這官人上任,衙内差役油滑,常不聽使。官人大怒,道&lso;不聽我的話,我且要問罪,你是認打哩,還是認罰哩?&rso;那衙役便問&lso;官人,打便怎地?罰便怎地?&rso;官人道&lso;要打,我打你二十大闆,要罰,罰你吃盡二斤五花肉&rso;……&rdo;女先兒尚未說完,滿屋已笑開了,秀英道:&ldo;想這官人吃厭了肥肉,以為吃它便是罰了?&rdo;女先兒笑道:&ldo;是哩是哩,卻不知貧寒人家,一年隻得過節吃上回肉,那是賞哩。&rdo;蘇先生聽得陰雲滿面,程老太公始覺令玉姐多見識見識市井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女先兒見程謙抱着玉姐來,看二人衣裳,便知也是主人家,忙住了口,不往下說。玉姐一一見了長輩,隻待秀英問:&ldo;今日看了甚麼?&rdo;便答道:&ldo;看好大一戶人家搬家哩。&rdo;程謙便将餘家事說了。程老太公道:&ldo;他家往年還租過我家倉棧哩,也送他個帖兒。&rdo;程謙應了。女先兒因程謙說到餘家,又說及餘家女兒,思程家隻有女兒,便有心賣個好兒,笑道:&ldo;将到時候了,這一日擾了府上,奴便再說一個笑話兒,權作收場,隻博一笑哩。&rdo;林老安人便叫說。女先兒把弦兒撥兩下,方開口道:&ldo;即說張公聞李公家生了孫子,便往道賀。到了李家,将說&lso;恭喜&rso;。李公道&lso;是個孫女兒,不是孫子哩。&rso;張公道&lso;也好&rso;。不意門外有四擡大轎,擡着個貴婦人,張公、李公皆往門首望去。李娘子道&lso;有甚好看?不過是四個恭喜,擡着一個也好罷哩&rso;。要說富貴,真不拘男女哩,府上姐兒生得恁般好看,又有福相,早晚顯貴哩。&rdo;女先兒說得程家人皆笑了起來,素姐又與她一匣果子拿去吃。卻不想秀英當時笑過,到得晚間越想越憋悶,飯也不想吃,睡也睡不穩,一時覺自家女兒極好,一時又思必得要個兒子。連日不安穩,程謙以她性躁,恐是夏日天熱之故,喚了郎中來與她診脈,開幾劑疏散的藥來吃。孰料郎中一搭脈,卻連道:&ldo;恭喜。&rdo;原來這秀英竟是有了身孕,當下程宅上下齊歡喜,郎中得了兩貫錢,也是開懷。留下保胎的方子,又囑:&ldo;休要勞動傷神。&rdo;方捧了錢走。新人秀英有孕實是程家一大喜事,便是玉姐,亦因年初與念郎好打一架,也知家中不可無男丁。故而玉姐歡歡喜喜往秀英處奔,未及近身,小喜便張開胳膊将她抱起:&ldo;大姐兒要有兄弟了,可不敢往娘子身上倚。&rdo;玉姐讪讪,心中稍有不安,悶不吭聲從小喜懷裡掙紮下來,朵兒從後頭來,搶上一步站于玉姐身側。玉姐不再上前,往秀英腳邊繡墩上坐下,晃着腳,歪着頭,足上系着的兩隻銀镯叮當作響。秀英笑道:&ldo;你這小冤家,看我做甚?把腳與我定住了,不莊重。&rdo;玉姐又&ldo;哦&rdo;了一聲,慢吞吞爬下繡墩來站好。秀英無力笑道:&ldo;往日淘氣,今日又來作怪。你的書可有了?字也有了?還不快去做功課。&rdo;玉姐的課程漸次展開,又學聲律,又學算學,連書畫也開始習得了。蘇先生預備着明年開春教她彈琴,據說這君子都愛個琴棋書畫,能聞弦歌知雅意。蘇先生雖教着個女學生,卻拿她做男學生來教。蓋因玉姐機靈,不多教她些兒,令她有事可做,她便要出些狀況,令人頭疼萬分。玉姐得令,不聲不響外門外去,朵兒忙跟上了,玉姐忽地回頭,對秀英道:&ldo;娘,你多歇息,不要累着了。&rdo;秀英手裡捏個帕子,正托着蜜漬梅子在吃哩,聞得此言,帕子也不放下,順口道:&ldo;你阿婆都沒你話多哩。&rdo;玉姐哼唧一聲,朵兒與她将珠簾兒撥開,兩人一前一後走了。玉姐走到院子裡,卻見捧硯正支使着幾個人搬家什。原來這院中有程謙習武之諸樣兵器,又有石鎖等,玉姐随蘇先生習射,也在這院中立個靶子。如今這些人正在拆這些。見玉姐過來,捧硯站住了,垂手道:&ldo;大姐兒可好?&rdo;玉姐道:&ldo;你們這是做甚?誰叫你們搬的?&rdo;捧硯道:&ldo;老安人說的哩,娘子有了身子,不好見這些兇器,叫都收往庫裡。姑爺使我領人搬哩。&rdo;玉姐左看右看,長長歎口氣:&ldo;朵兒,咱們回房吃果子去。&rdo;捧硯見她歎得可愛,微一笑,又轉頭看人搬兵器。合家歡騰之時,卻是程謙與蘇先生先覺出玉姐不對來。程謙疼愛女兒,見玉姐忽與秀英生出些疏離來,不免過問一二。玉姐見了父親,期期艾艾,思及素姐曾說&ldo;天熱,懶待動。&rdo;她也推說天熱。程謙卻不信,玉姐雖是嬌養,卻不嬌弱。細細問了朵兒,朵兒亦憨直不解。程謙隻得命朵兒:&ldo;将姐兒昨日做了甚麼說來。&rdo;不料朵兒得了玉姐吩咐,不把玉姐的事說與人聽,急得哭了依舊搖頭。程謙目瞪口呆之餘,便往問李媽媽。李媽媽道:&ldo;姐兒并不曾出門,家中也沒來外人,止姐兒往娘子房裡看了娘子一回,也是高高興興去的。&rdo;程謙心道,既是高高興興去的,就是回來不開心了。一問二問,倒教程謙看出些門道來了,不由失笑,特把玉姐喚來開解:&ldo;你娘眼下仔細,不是不疼你了,依舊待你好。不過是她現在身子嬌貴,不好沖撞。這幾個月,隻管把你娘當你阿婆般待,過陣兒便好。&rdo;蘇先生則因玉姐之功課,見她繳來的功課字迹有些恹恹,将她叫來數說:&ldo;雖是家中有事,卻不可因此而誤了功課。&rdo;他并不解玉姐心情,便是玉姐自己,也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然蘇先生誤以玉姐過于開懷,以緻疏忽功課,這卻是蘇先生不能容忍之事。今上做他學生的時候,膽敢心不在焉,且吃他兩記手闆,何況玉姐?玉姐方五歲,功課又做足,蘇先生便不罰這女學生,止寫一幅大字與玉姐,上書&ldo;寵辱不驚&rdo;。又與她細解其意:&ldo;一驚一乍,是器量狹窄,怎能成事?怎能令人敬佩歡喜?&rdo;玉姐緩過顔色來,晚間又繳一次功課,這卻是用心書就,蘇先生方歡喜道:&ldo;知錯能改,善莫大焉。&rdo;玉姐因問蘇先生借院子。蘇先生院裡倒有個靶子,用作檢查功課,便對玉姐道:&ldo;我故不喜女子舞刀弄槍,然你既立意要學,便不可荒廢,習射之外,早間你要舞弄幾回,也隻管往我這裡來。&rdo;‐‐‐‐‐‐‐‐‐‐‐‐‐‐‐‐‐‐‐‐‐‐‐‐‐‐‐‐‐‐‐‐那頭程謙又戲言與秀英:&ldo;你現有了小的,也休要忘了大的。玉姐幾日不得與你一處坐哩。&rdo;秀英笑道:&ldo;怪道我看她這幾天眼神兒可怪,興許是前兩天小喜不叫她往我身上撲。也忒小心,我說與她就是了。倒是我身子越發沉重,看顧她不得,朵兒太小,止李媽媽一個恐人手不夠,不知王婆子那裡要買的人有消息也無?倒要使人催催。&rdo;王媽媽得了消息,慌忙帶了兩個十歲上下的女孩兒過來程家。秀英笑道:&ldo;叫你仔細着看,你倒好,倒做起姜太公!我不使人去叫,你如今還不來哩。&rdo;王媽媽連聲告罪:&ldo;實是不得閑兒,必要與府上揀兩個好的來哩。聽說娘子有了身子了?真是大喜,也因府上素來行善積德。連日看着些丫頭,我尋思太小了還不頂用,倒是誰照看誰呢?便尋了這兩個略大些兒,能做活計的。&rdo;實則是一時不湊手,未尋着年小的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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