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左鄰右舍,連同主簿娘子何氏也到了,又各帶了兒女來,皆與壽星磕頭。這些孩子裡,玉姐生得最好,年紀又小,頗受青睐。何氏的女兒娥姐已有些成人模樣,舉止端方,父親又是個官兒,也受吹捧。何氏的兒子不耐煩與女人們厮混,何氏打發他外頭尋他父親去了。趙大娘子的長子文郎與玉姐年紀相仿,生得白嫩端正,又是壽星的眼珠子,也受誇贊。幾家小孩子一處玩,文郎見玉姐生得好,兩家也近,便帶她玩耍。玉姐看文郎拿一布老虎,頗覺新奇,她家沒有哥兒,故無此等玩具‐‐眼巴巴看着。看得文郎不由自主遞與她:&ldo;玩罷,可好玩了。&rdo;玉姐拿着布老虎在手裡,翻來掉去地看,戳一戳,又捏一捏,想找出到底哪裡好玩來。文郎湊過頭來:&ldo;好玩罷?&rdo;玉姐心道,這東西就是軟和些兒,便問:&ldo;要怎麼玩?&rdo;一屋子女人們寒暄完,便聽得他兩個童言童語,楊家長媳對着妯娌一擠眼睛,又對着兩小一擠眼睛,各暧昧一笑。她妯娌兩個擠眉弄眼,便落入了别個人眼裡,李家未出閣的李三姐道:&ldo;你們兩個一時擠眉弄眼兒,一時又看人家哥兒姐兒,可是要冒什麼壞水兒?&rdo;李三姐原是中意間壁的楊二哥,哪想楊二哥卻娶了錢四姐?是以時不時要刺上這麼一兩句。李三姐話音落地,街坊知道故事的,便要圓一圓場,裡正娘子小兒媳婦道:&ldo;想是看着哥兒姐兒都生得可愛,看着如一對金童玉女,眼饞哩。&rdo;她是好意,千不該萬不該她嫂子接了一句:&ldo;是般配的好模樣兒。&rdo;話一落地,便被婆婆下死力瞪着,不由打個寒顫。趙大娘子遲疑地看一看秀英等,閉上嘴再不肯接話,室内一靜,程家女眷尤其難堪。玉姐捏着布老虎,忽覺得四下太靜,仰頭愣愣地看着母親。饒她早慧,也弄不明白個中緣由。齊氏道:&ldo;與我做壽,你們便看旁人,開了席,你們妯娌須各罰三盅。&rdo;方把這話頭掩了過去‐‐終究心中有了疙瘩。虧得趙家廚下婆子來道:&ldo;席面都整潔了,泰豐樓的酒菜,街上買的果子,咱自家燒的湯。&rdo;當下熱熱鬧鬧往前頭吃酒,餘氏對女兒使一眼色,趙大娘子心中略亂,起身持着太婆婆:&ldo;您慢些兒,今日您是壽星,要壓陣的。&rdo;到得席上,各家孩子本當各尋母親,然如楊大娘子足有兩子一女,照看不過來,便借故送回家去。趙大娘子道:&ldo;他們作一處玩耍,何必走來走去?入秋天冷,别涼着了。&rdo;當下男一處女一處,又整兩席茶果,與小郎小娘子們且吃且玩耍。吃不多時,林老安人便言年高頭疼,素姐不慣人場熱鬧早坐立難安:&ldo;我扶您家去。&rdo;秀英獨個兒留下吃酒,且與何氏兩個說些話兒。‐‐‐‐‐‐‐‐‐‐‐‐‐‐‐‐‐‐‐‐‐‐‐‐‐‐‐‐‐‐‐‐待宴散回家,程秀英且拍桌且恨恨:&ldo;就這般狗眼看人低!用得着時,一口一個幹娘,如今倒像我玉姐沒人要,必要賴着他家似的!呸!&rdo;她實沒這等心思‐‐玉姐才多大?她還想玉姐嫁個好人家哩。程謙不明就裡,程老太公問道:&ldo;這又怎麼了?&rdo;素姐讷讷欲待遮掩,程秀英早哭訴:&ldo;趙家欺人太甚,今日不過玉姐與他家文郎年歲相仿,一處作戲耍子,李三姐說好似金童玉女一般。便有人起了歪心,道咱家要拿玉姐賴上他家哩,再後來,便硬把哥兒、姐兒分開來,再不令一處玩耍。這是甚道理?我可說過一個字兒?竟把我玉姐作瘟神,他有能耐便看好了兒子,免叫狼叼了去!我活這麼大,頭回卻叫人當賊來防!&rdo;林老安人脾氣最暴,此時卻也靜寂無語。程老太公道:&ldo;你又說甚氣話?早些歇息了,休要吓着玉姐。&rdo;程謙耳朵一動:&ldo;誰?!&rdo;窗外一聲鈍響,程謙拉開門,就着燈影兒一看,不是玉姐又是誰?她白天玩得歡,回來睡不住,趁李媽媽不備,溜将出來,天黑腳滑,腦門兒磕到了門闆上。程秀英上前把玉姐耳朵一擰:&ldo;你又不學好!!!&rdo;玉姐哭道:&ldo;我還甚都還沒聽懂哩。&rdo;自打出娘胎,她身上頭回挨着疼,哭花一張小臉兒,素姐心疼道:&ldo;她小孩子家,甚都不懂,你拿她出的什麼氣?&rdo;秀英忍不住抱着玉姐又一套哭。程謙道:&ldo;快回去快回去,太公安人是時候安歇哩。&rdo;程秀英忙止淚,又給玉姐擦眼淚:&ldo;阿公阿婆,是我酒吃多了不作主兒,您别往心裡去。&rdo;程謙一歎,與程老太公作個揖,攜妻帶女回房去。院兒裡李媽媽早點起了燈,急得要生要死:&ldo;姐兒哪去了?&rdo;待看到玉姐方兩腿一軟,又見秀英母女臉有淚痕,把許多話都放回肚裡,匆匆抱過玉姐:&ldo;我給姐兒洗臉去。&rdo;秀英就着燈光一看,女兒耳朵通紅,心中大痛:&ldo;我與她洗。&rdo;秀英擰了手巾,攤平了往玉姐臉上貼,玉姐不由一閃,秀英眼淚又下。玉姐害怕,伸手要抓手巾:&ldo;娘,你别哭,我擦臉,我……不疼的,你再擰我一下兒。&rdo;秀英輕撫她柔嫩軟滑的小耳朵,幾要哭死過去:&ldo;我的兒,我心疼你啊。&rdo;程謙上來扶着她,又溫言對玉姐道:&ldo;你娘吃醉了哩,不怪你,她想給你擦臉。&rdo;又戳一戳秀英。秀英輕手輕腳與玉姐擦了臉,又哄她說話,問:&ldo;疼不疼,是娘不好。&rdo;抓着她的手,令她打還。玉姐縮了手:&ldo;娘會疼哩。&rdo;秀英心裡一酸:&ldo;娘犯了錯,打也該哩。&rdo;玉姐依舊搖頭,後擰不過秀英,便輕輕摸了秀英臉上一把。又說:&ldo;文郎哥哥說,他讀書還要挨戒尺哩,都不怕的。&rdo;秀英恨恨地道:&ldo;再不許提他!一字不許!你要理會他,就是要我死!你自家好生讀書,你又比誰差哩?&rdo;玉姐不敢再問,便以有人笑話她不如文郎,立意為母親争氣。自此愈發用功,又不肯與文郎玩。秀英也不再往趙家去,唯尋何氏說話。結交自間壁趙家老安人做完壽,隔不一月,程老太公也做起壽來。程老太公拐蘇先生回家,使的就是這個借口,他的生日便恰在這十月末,隻不是七十歲,七十歲的是林老安人,程老太公長林老安人三歲,今年七十三了。蘇先生端方君子,自想不到此節,程老太公萬事做絕,還要勾一勾蘇先生的恻隐之心:&ldo;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哦。不曉得還能與先生處幾日哩。&rdo;惹得蘇先生平白無故歎息了許多聲。既做壽,少不得往外間酒樓食肆裡訂上幾桌上好席面、打上幾壇好酒,又下帖兒與左鄰右舍親朋故舊。程老太公在江州城裡也有幾個老友,林老安人娘家也有兩門親戚,都知他家景況,來與他做臉。同在江州城,玉姐與林老安人娘家親眷并不相熟,林老安人自思程家無甚親族,一力欲把素姐秀英等與娘家粘作一處,圖日後好有個照應。卻不想素姐腼腆,秀英要強,兩下裡并不曾多親熱。林老安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生恐自己一日去了,娘家人不肯為自家女兒撐腰。眼下正有這樣的機會,林老安人把眼睛放到了玉姐身上。卻說玉姐自從趙家壽宴回來,便一心随蘇先生讀書,門兒也不曾出。她自幼便被長輩眼珠兒似地看着,平素不過往街坊家裡走走,如今天氣也涼了,秀英又自覺在趙家置了氣,玉姐更不敢提出門玩耍。聞得家中有人來,玉姐也是歡喜。故而林老安人将她與林家幾個小娘子湊作一堆時,玉姐笑得格外甜。林老安人是幼妹,這林家與玉姐一個輩份兒的皆成家立業了,能與她玩耍的,竟大多是小輩兒。林家與程家也算是門當戶對,雖不大富大貴,也是個殷實人家。然則人口多,攤到各人手裡的就少,不及程家玉姐一根獨苗兒,有甚好東西皆歸于她一人。四、五歲一邊兒大的小人兒,正在天真率真之時,心裡有什麼,口上多半就說什麼。玉姐雖年幼,不得盛妝,然手上也挂着兩副镯子,身上也帶着幾件玉佩,房裡又有吃食、玩器。小人兒們你一言我一語,皆是誇贊:&ldo;屋子比我的大多哩。&rdo;、&ldo;那個瓶兒隻我爹娘房裡有,我房裡沒的。&rdo;、&ldo;這是外頭張記點心鋪子裡的,可好吃。&rdo;、&ldo;這镯子真好看。&rdo;玉姐聽在耳裡,肚裡不免有些得意:&ldo;隻當是自己家。&rdo;她這話還是向程老太公學來,程老太公對蘇先生,便是如是說。孩子們聽得此言,也樂開了。玉姐既做了長輩,便要有個長輩的樣子,平素是玉姐拿眼睛眼巴巴瞅人,瞅得人不忍心了,她要做甚便做甚,百試不爽。如今被一幹小輩兒們一齊眼巴巴地瞅着,吃食也散了、玩具也分了,九連環給了位侄女兒、氣毬叫個侄子給讨了去,身上也少了一塊藍田玉佩,她自家猶覺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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