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等待着,等待有一天可以打敗皇太極,将他踏在腳下,食其肉,吮其血,剔其骨,寝其皮。
可是,就在今天,老天本來已經決定假那察哈爾女子之手提前結束皇太極的狗命,自己卻鬼使神差,一箭射中那個偷襲的女子,親手從她的劍下救了他,救了那個與自己不共戴天的世間第一仇人。
他真要恨死了自己。
此刻,他望着當年的大貝勒、如今的禮親王代善,又想起了那些久遠的仇恨。同時,也想起了母親赴死前夜對代善的表白。他們默默相擁的姿态,在許多年後,仍然鮮明地镌刻于他疼痛的記憶中,成為愛情的象征。沒有一種愛可以比那更沉默,更絕望,更徹底,更崇高。在那一夜,他的母親與代善,成為全世界最相愛相知的兩個人。當他們相擁,他們的心靈便穿透所有的束縛自由地走到一起,毫無間隙。是代善的陪伴使母親的死有了一種崇高的美,也是母親的死使那沉默的愛從此永恒。
那以後,他對代善便一直有種奇特的親昵,他不僅僅是把他看做長兄的,更将他視為了父親。他痛恨害死母親的父皇奴爾哈赤,卻将人性中固有的一份孺慕之情在心底裡悄悄給了代善。隻是這種特别的感情,是代善所并不知曉的。
然而代善,他或許不是一個勇敢的情人,坦率的親王,卻實實在在是一個盡職的兄長。這許多年來,他記着大福晉臨終的托囑,默默擔負起照顧她三位遺孤的責任,并以他特殊的身份一直幫他們周旋遮掩。原本皇太極奪位之後,未必沒有想過要對自己一度的對手趕盡殺絕,可是因為代善的一味退讓和小心斡旋,終使他沒有機會也沒有理由下手,久之,也就把這份舊債忘記了,反而以為是自己的德政征服了所有族人,消除了異心,并且很慷慨地為三位兄弟授封和碩親王。因此,與其說是代善的小心保全了三兄弟的性命,倒不如說是皇太極的盲目自信疏忽了危險的暗流。
但是無論怎麼說,代善覺得自己總算是對得起冤死的大福晉了,沒有辜負她對自己沉默的情懷。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可是仍然像一個忠實的麥田稻草人那樣,盡職盡責地守望着在他眼中永遠長不大的三個孤兒,在每個可能的機會裡尋找着可以幫助他們兄弟的方式。此刻,他詳細地落實了嘉獎多爾衮的方案後,本能地擡頭望過去,卻意外地為多爾衮眼中那灼熱的晶光所刺傷。那眼光中,寫滿的不是驕傲,不是榮譽,而是刻骨的仇恨與自責。
他立刻讀懂了那眼中的含義。天哪!原來這孩子在後悔,後悔自己救了大汗。他巴不得大汗死。他仍然記着母親的仇恨。他已經快要被那仇恨燒毀了。這麼多年來,這孩子隻是默默地練功,每一次上戰場都沖鋒在前,不留餘地,立下戰功無數。沒有人懷疑他不是皇太極最忠實的兄弟,最英勇的戰士。卻沒有人想到,原來他英勇的動力不是榮譽,而是仇恨。他之所以那樣拼命,是要借此消耗積郁在心中的狂熱的恨。上陣殺敵,竟是他用以調整心境的最佳發洩。他因為這恨而變得精明無比,卻又因為精明無比而本能地救了自己的仇人,這是怎樣的一個怪圈啊!
代善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了自己的老邁和無力。恨是一件需要消耗強大體力的事情,很多人都會産生仇恨,可是很少人可以将仇恨的情緒維持得很久。因為仇恨從來都是一柄嗜血的劍,在不能用它來傷害敵人的時刻,就必然要用它來傷害自己。
沒有多少人可以經得起那樣長年累月的傷害與折磨,于是他們放棄了仇恨,放棄超過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報複的信念。隻有那些意志堅決而又極度自信的人,才可以将一份仇恨珍藏于胸經年累月而永不減褪。
第1章大金深處那些凄豔的往事(5)
他已經老了,而且是一個軟弱的人,當年他不懂得該怎樣去愛,如今也不懂得如何去恨。可是,他卻在這個一直由自己撫養長大的孩子的眼中,看到了那麼強烈的可以燒毀一切的仇恨。那恨讓他心驚,讓他憂慮,更讓他無奈。
多爾衮和皇太極一樣,都是他的兄弟。雖然在感情的天平上他毫不猶豫地傾向多爾衮,可這并不代表他就不愛自己的大汗兄弟皇太極,并不代表他對汗王沒有忠心。畢竟,皇太極是布庫裡雍順家族的驕傲,是今天的八旗當之無愧的首領,是草原上的英雄神話。固然當初即位的如果是多爾衮,也許他并不比皇太極差,可是既然皇太極稱汗已成事實,他也就順天應命地歸順于新汗王,擁戴他,維護他,服從他,這是滿洲武士血液中固有的精神特質。他沒有辦法消彌自己兩個兄弟之間的仇恨,如果多爾衮是個平庸的孩子,他至少可以保護他一生平安,可是他這樣優秀,這樣強壯,命運卻又這樣奇特而坎坷,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他的世界是自己這種庸人所無法理解和企及的。自己不過是一個有點功績的老人而已,他能幫得了誰呢?
正像代善讀懂了多爾衮眼中的仇恨一樣,多爾衮也讀懂了代善眼中的悲涼。仿佛有根針在他心髒最柔軟處刺了一下,他蓦地心慈了,輕輕低下了頭。
熙熙攘攘的十王亭廣場上,諸親王正讨論得熱火朝天,沒有人聽到禮親王與睿親王用眼光進行的這一場交談。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笑,因為是評功會,兄弟間顯得和睦融洽,互吹法螺。
再擡起頭時,多爾衮眼中的晶光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八旗将領開會時慣有的平和笑容。代善更加驚訝,現在他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多爾衮一直呆在自己身邊,自己卻對他的仇恨毫無察覺的緣故了。可是既然他能夠在這麼多年來都深藏自己的仇恨,卻又為什麼會在今天于衆目睽睽之下流露出兇狠的眼光,從而暴露了他心底裡最深沉的秘密呢?難道是因為那個行刺大汗的察哈爾姑娘嗎?是她的出現驚動了他的僞裝,喚醒了他的仇恨?那麼,在這兇狠的目光後面,他下一步要采取什麼樣的行動呢?
代善更加憂慮,也更加彷徨,向多爾衮投去的眼光中甚至已經有了幾分乞求的意味。可是多爾衮不再看他,他回避着代善詢問的目光,卻轉向弟弟多铎,一開口,果然便是那位察哈爾姑娘:“你掌管禮部,消息比我靈通,知不知道那個女刺客現在怎麼樣了?”
豫親王多铎對哥哥向來敬愛有加,聞言立即答:“聽說一直留在太醫院裡,還沒醒過來呢。暫時用長白山老參保住了心脈,可是仍然虛得很;倒是大汗的傷聽說沒什麼大礙,血已經止住了,休養幾天就沒事了,剛剛傳旨到處搜尋千年老參呢。”
多爾衮一愣:“征參?怪道我前兩天恍惚聽說豪格到處找人參呢,還以為是皇太極要吃,原來是為了那姑娘。”沉吟片刻,忽地又擡起頭來,“那姑娘,叫什麼名字知道嗎?”
“普通牧民家的姑娘,哪有什麼正經名字?”多铎不經意地說,“不過姓氏倒是有的,叫绮蕾。”
“绮蕾?好聽!好聽!”多爾衮忽然毫無顧忌地縱聲大笑起來:“我要把巴圖魯的稱号讓給那個绮蕾。”
注:
八大旗,即正黃旗、鑲黃旗、正紅旗、鑲紅旗、正藍旗、鑲藍旗、正白旗、鑲白旗,除兩黃旗由皇太極親自統領外,其餘諸旗都由各親王及固山額真管理。
滿兵組織,每三百人為一牛錄,其主為牛錄額真;每三十牛錄為一固山,統領官稱固山額真。
滿人有“隔旗如隔山”之說,旗主就相當于一個小君王,對本旗有極高權力。大汗為八旗之主。
盛京宮殿群初建于奴爾哈赤時期1625年,原先隻包括大政殿和十王亭,皇太極繼位後,繼續建造大内宮阙,包括大清門、崇政殿、鳳凰樓以及清甯宮、關雎宮、麟趾宮、衍慶宮、永福宮等。而親王分封以及後妃賜住諸宮是在皇太極1936年改國号為清之後進行,但為了叙述方便,在這裡提前使用了各王的封号,而諸妃也提前住進五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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